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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家村:鱼香与米氛的缠绵(五)

    读中国移民史,可以看到这样一张路线图:迁徙者以黄河流域为起点,分别朝三个方向流散而去——闯关东、走西口、下南洋。

  迁徙是一种无奈。下南洋者,被称为客家人,他们多是改朝换代的牺牲品,出身非富即贵,往往是隐名埋姓,因国破家败而避难出逃。走西口和闯关东者,则多因战乱灾荒,为乞食而流浪。

  郭家村先民,就是最早的闯关东者。老铁山岬是辽东半岛最南端,庙岛群岛是山东半岛的最北端。尤其是庙岛群岛,如一架铺了大半的栈桥,走到桥头,肉眼已经望见了对面的老铁山。可是船小风大,将在哪里上岸,具有相当的不确定性。遇上西北风,也许就刮到了朝鲜半岛,遇上东南风,可能就刮到了辽东半岛。

  老铁山下的郭家村,极有可能是东南风给刮来的。在这支先民的船舱里,装的是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。最明显的标志,辽东半岛土著用的是无足筒形罐,郭家村出土的却是三足陶鬹,这是山东半岛先民的手工。

  当然,上岸之后,他们并没有扔下捕鱼的功课,也没有丢掉手中的农具,只是背倚青山,面朝大海,以村庄的方式,记下了自己的漂泊与停留。

  移民者是最有生命力的人群。那两场大火之后,无家可归的先民也并没有远去,而是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,重新搭起煮饭的灶台。我在这里看到,郭家村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,而只是一个开始。从郭家村向北走不远,还有于家村、刁家村、尹家村遗址。它们像小学生排队似的站立在郭家村之后。

  公元1930年,日本学者曾将考察结果写了一个报告,题目叫《南山里》。南山就是老铁山,当地村民习惯于叫它南山。考古报告说,在南山里,在于家村、刁家村、尹家村下面,埋着好多个三千年前的村庄。由此可见,辽东半岛的原住民很少,由于移民者的陆续到来,面孔深沉的老铁山下,古村落遗址多得绊腿。

  与郭家村不同,于家村在一个半岛式的坨子上。坨子头有一条壕埂,考古专家在那里也发现了红烧土。稍稍端量了一下,便十分肯定说,在这条壕埂下,隐匿着一座青铜时代的村庄。青铜时代,在距今三千年之前。

  这条至少绵延了三千年的壕埂,一直呈裸露状横在那面山坡上。我发现,这里至今也没有做什么保护,还在充当一块耕地的壕埂,并将下面这一块地与上面那一块地错落成梯田的形状。在我眼中,这不是一条普通的壕埂,而是一面历史的巨墙,将三千年的岁月悬垂在这里,让后来者抚摸和审读。我也第一次知道,原来泥土与树木一样,也有生命的年轮,只要看质地和颜色,就知道它有多老了。仔细看去,那一层土与一层土的叠压也不是平直的,而是呈水一样的曲线,留下了风吹过的痕迹。

  其实也对,千年万年,正是风的手,把泥土卷扬起来,将岁月和日子一页一页深埋,将历史和村落一点一点垫高。原想让后来的人遗忘,却被后来的人撞见。也许是命定,现在和过去,总要以什么方式,总会在某个时刻,彼此遭逢或相认。

  那天,与我一起来的朋友是考古所所长,指着于家村的这条壕埂,就像老师指着一块黑板。这里排列了五座房址,而且都是单室,半地穴居,室内地表是红烧土硬面,屋顶有檀椽,四周和中央以柱为骨架,以草拌泥涂抹。这样的房址在别的地方也有,于家村遗址的不同之处,就是在红烧土下面,加铺了一层防潮的木棍。

  我说,临海的于家村当然是潮湿的,三千年前的于家村先民居然能想出用树棍防潮,应该算是一个发明,可我怎么没看见木棍呢?朋友说,木棍已经朽烂掉了,现在只能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空洞。

  我的确看见了这些空洞。我还看见,在空洞之间的夯土里,露出了一块猪的左下颌骨,上面的牙齿整齐而雪白,甚至还带了一层釉光。我接着抠,居然又抠出了几只鲍鱼壳,个个硕大完好,看内壁的光泽,就像有人刚刚吃过扔下的,可它分明是三千年前的抛弃物呵。

  我想,这家的女主人那天一定很高兴,男人出海捕捞所获甚丰,女主人等他也等得太久,所以船一靠岸,女主人就大摆接风酒宴。那应该是少有的一顿美餐,桌上有大个的鲍鱼,有新宰的猪肉,还有家酿的米酒。于是,男主人喝醉了,或许女主人也喝醉了,要不房子怎么会被火给烧着了呢?地上怎么会遗落那么多陶器的碎片呢?

  距这条壕埂不远,就是坨子头积石冢。据我所知,这样的积石冢,在老铁山脊以及黄海与渤海沿岸,星星点点还有几十处。朋友说,这说明了一个问题,在老铁山下,在黄、渤海岸,村庄和人烟呈逐渐稠密之状。

  的确,冢是另一种形态的村庄。或者说,坨子头积石冢是三千年前于家村的一部分。在坨子头,大大小小的积石冢有几十座,它们自东向西排列,如一道道在时光里坍塌的石墙。冢底有的铺海卵石,有的铺石块。冢内的人骨,颠倒叠压,交错拥挤,一看就知道是丛葬冢。最大的冢,埋了二十多具人骨,应该属于氏族冢。我就想,在这个坨子上,光死去的人就有这么多,可见那些活着的生命曾制造过怎样的喧闹和繁荣!

  我问所长朋友,他们为什么要把墓地选在坨子头上。他说,坨子下面就是海,这里距山东家最近呀。也是,他们来自于海的对面,生时不能回到故里,死了也要遥遥地望着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发表于《文艺报》2013年5月3日

本网编辑:张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