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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库:文化的拥挤与空荡(六)

一个饱读诗书的人,如果在政治上还有抱负,就注定是痛苦而不幸的。

罗氏一直把自己当成清朝人,而清朝在哪儿呢?清朝实际上从罗氏入京不久就崩溃了,革命来得太急促,罗氏甚至都没等到朝廷给他发一次饷银。

罗氏至死留着辫子。因为罗氏留着,紧随其后的王氏也留着。罗氏虽接爱西方农学,却一辈子不穿西装,终年长袍马褂,布鞋布袜。即使后来被伪满洲国授予大勋位绶章时,仍让人将绶带套在长袍马褂上,一时传为笑谈。罗氏的第四个儿子在伪宫内府任秘书官和掌礼处长,每天上班都要穿短上衣制服、西式裤子和黑皮鞋,罗氏即使看不惯也不能说什么。其他的子孙以及家庭教师,则只能在外出的时候偷偷地换上西服。

从日本回国后,罗氏一家寓居天津,蔡元培曾力邀罗氏就北京大学考古学讲席之职。罗氏竟以清朝人自居不应,以表示士大夫的清白和忠诚。罗氏日常花的钱,除了自己写书印书的酬劳,其余都是卖字画古物所得。他是真正的遗老。从内心到肉体,一直将自己系在大清皇帝的鸾舆上。

罗氏的愚蠢,就在于把复辟大清的美梦寄托在日本人身上。有人说,罗氏和日本的亲密与他的经历有关。上海的东文学社,只是罗氏与日本学者交流之始。引家东渡日本,在京都一住就是八年,有机会认识了更多的日本朋友。

1925年,冯玉祥限令末代皇帝在三个小时内出宫,罗氏因为在日本使馆里有熟人,马上就可以安排溥仪避入其中。此后,也是他在天津借张园给溥仪居住,与溥仪交往的人里,各种身份的日本人更是不少。罗氏认为,中国时局动荡不稳,而旅大已成日本的一个州,所以他先后六次劝溥仪渡辽。

溥仪到了旅顺口之后,罗氏更是参与了策划成立满洲国的活动。在罗氏看来,满洲国就是大清国,它仍属于正宗,有大清皇帝在这里,还会不成吗?还会有错吗?罗氏真的不知道今后将发生什么,历史的潮流将向哪里流淌,做这一切,他是那么的义不容辞,那么的义无反顾。

在罗氏的生命里还有一个人,就是郑孝胥。在寓居天津那段日子,罗氏遇到了他政治生涯中的克星郑氏。罗、郑早就相识,而且还沾了一点姻亲。只是罗氏一直不喜欢郑氏,在他眼中,郑氏虽有满腹诗文,但做人太张扬,太钻营。郑氏也不接受罗氏,在郑氏眼中,罗氏的沉稳和干练,罗氏的优雅和学养,让他从内心里感到一种压迫。于是,他们就互相攻讦,不给对方一点喘息。

秀才出身的罗氏始终没登过大官场,他绝对不是在大官场上行走如飞的郑氏的对手。所以,无论罗氏怎样效忠于溥仪,总有一种东西让他与溥仪不能走近。再加上王氏之死给他带来的伤痛,他只想快快地逃开这一切。于是,1928年冬天,罗氏悄悄地将家眷从天津搬到了旅顺口。这里是日本的关东州,他又一次出国了。

这一年,罗氏在太阳沟新市区面海的山坡上购建私宅。1932年春天,在私宅后面购置土地,建了一座三层藏书楼,并在大连市内开设了一个墨缘堂书铺。他决定永远地留居在这里了。这地方叫扶桑町,因为左右邻居大都是日本人,罗氏仿佛又回到了京都时代。那是罗氏大做学问的时代。来旅顺口,他就是想重新回到做学问的时代。

然而,别忘了罗氏是一个忠于朝廷的官员,他在政治上仍不甘寂寞,尤其是不想输给郑孝胥。扶桑町一带住的都是日本高官,他居然通过日本学者与日本军方勾结,让他们帮助溥仪从天津逃到旅顺口。这一切都做成了之后,竟跟着他心目中的大清皇帝去了长春。旅顺口扶桑町的房子,暂时就闲在了那里,他在长春又建了一座新宅,大小家眷也都搬了过去。

选择即命运。在溥仪的身后,不但有郑氏,还有胡氏,陈氏,张氏等等。他们也宿命一样地在前面阻挡着罗氏,拒绝着罗氏,让罗氏永远也靠不近皇帝,皇帝也永远不会对罗氏说出一句体己的话。罗氏懂中国文字,却不懂官场这两个字。官,是需要场的。什么叫场?场是一种势力范围,场就是要分成帮,分成伙,占一块地盘。场上至少要有两帮,这就叫对手。没有对手不成官场。罗氏却形单影只,浑身上下,唯有对吾皇的一片愚忠,怎么可能对付了郑氏一伙朋党呢?所以,溥仪只给了他几个无关紧要且略带羞辱色彩的职衔,均被最在乎尊严的罗氏婉言辞掉。至于监察院长这个职缺,并不是皇帝所赐,而是日本人暗中帮他操作到手的。

终于有一天,罗氏对复辟大业由失望乃至绝望,自己已经尽了人臣之忠,君不爱我,那就由君去吧。我有一个温暖的大家庭,有一座属于我自己的大云书库,足可打发我余下的老迈时光了。于是,他断然弃职,重返他留在旅顺口的家。时间是1937年3月,七十一岁的罗氏,没有像王氏那样沉入昆明湖,而是再一次躲进自家的书库,将余下的生命沉入史海。失意的他,终于又想起了学问。曾有人评论说,罗氏在学术上成就了不世之功,在政治上却终成南柯一梦。

罗氏并不知道后人将如何评价自己。对于他的一生,曾写了一个自挽联,云:

毕生寝馈书丛,历观洹水遗文,西陲坠简,鸿都石刻,柱下秘藏,守缺抱残差自幸;半生沉沦桑海,自辛亥乘桴,乙丑扈跸,壬申于役,丁丑乞身,补天浴日竟何成。

可是,他毕竟老了,在与家与书库厮守了四年之后,这个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满清孤臣,在1940年春天的一个寻常日子,依然留着那根稀疏的清朝辫子,走远了。

编辑:张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