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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库:文化的拥挤与空荡(五)

走近罗氏,就走近了另一个人——王国维。其实,我比罗氏更早地读过王氏,可我读的还是太少,居然不知道王氏背后有一个罗氏,而罗氏一生最大的贡献,就是发现了王氏。正因为不知道,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,像考古者发现了马王堆。

我觉得,罗、王之交,不只是一段佳话,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。虽然罗氏从未承认王氏是自己的学生,一直把王氏当侪辈看待,可是所有了解他们的人都在说,罗氏塑造了王氏,没有罗氏,王氏也许是小学者,因为有罗氏,王氏成了世界级的大学者。

生命真的是一种缘。这两个人相识于1898年。彼时,罗氏正在上海创办农学社和东文学社。王氏也漂泊在上海,正在上海时务报馆当杂工。罗氏因为也在办报,就常到王氏所在的那家报馆访问。有一天,罗氏偶然从王氏同舍学生的扇头见到他写的咏史绝句,一时间激动不已,并以此认定王氏日后必成大器。虽萍水相逢,却缘定三生。那一年,王氏二十一岁,而罗氏已三十三岁,既是兄弟之谊,也是忘年之交。此后,他们就不再分开。罗氏去苏州任师范学堂监督,招王氏去任教。罗氏入官当学部参议,王氏也跟着进京。罗氏在学部的头儿面前力荐王氏,王氏就做了学部图书编译局的编译。与罗氏一样,因为王氏也只是个秀才出身,终限于封建规则,在清廷未获大用。

发生在辛亥年的那场革命,不但把大清皇帝给废了,还把忠诚服务于清廷的两个小官员沉重地打击了。罗、王都是正统文人,他们受明末遗臣不事清廷之风骨影响过重,不忍见改朝换代,于是相携渡海避难,隐居于日本京都田中村净土寺町,罗氏在这里购地数百坪,自建楼舍四楹,不久又增筑大云书库,并在院内植松十余株,杂卉木数百棵,凿一小池,小有花树池沼之胜。罗氏还给寓所取名永慕园,把康熙写的云窗横额悬于书斋,以此表达他对清廷的笃念之心。

然而,曾有人说,这一次是罗氏把王氏拖下了水。王氏以前热衷于西洋哲学和元明通俗戏曲研究,到日本之后,王氏因受罗氏影响而改变了方向,搞起了中国历史和古器物学。

的确,在京都的日子里,王氏翻读了大云书库几十万册藏书,还帮罗氏清写书稿,与罗氏一起编书识器。正因如此,他也跻身于甲骨学界,成为名播中外的王观堂。那时候,王氏携家带口,经济景况远不如罗氏,罗氏每月给王氏二百元钱以补日用。王氏因不愿长年累及罗氏,于1916年离日赴沪,应英国人哈同之聘,编学术杂志去了。自两个人相识以来,这是王氏第一次被生活所迫离开罗氏而单独行走。虽人分两地,王氏在精神上对罗氏仍有很深的依恋,他们几乎三两天就通一封书信。王氏自己说,像他们这样密集频繁的通信,恐宇内未见有第三人。这种友谊,我想一定是自愿的,发自内心的,不会是谁拖着谁。王氏走的这条道路,也不应该被视为下水,而是王氏生命必经之途。

有句话说,爱是一种伤害。不论是哪一种爱,不论是两个什么样的人,如果走得太近,用情太深,总会因为什么没做好而发生乖离。亲则疏。古训已有之。罗、王应该是懂得的,却伯牙与子期一样地粘着,自有其道理。再说,他们不但彼此要好,还让彼此的孩子们要好,最终是由君子之谊而结儿女亲家。

他们的确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人,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。罗氏精力过人,从十六岁理家政开始就事无巨细一一经心,一直贯彻到中老年,完全是一个家长式人物。王氏则平和如女子,忧郁如诗人,沉静少言,一厢心思都沉埋于读书治学,对家事从不过问。后来发生的变故,应是他们始料不及的。

1927年,王氏长子在沪病亡,罗氏未与王氏打一声招呼,就自带三女儿回了自家。脆弱的王氏,在失子之痛中尚未超脱的王氏,绝没想到他们之间会发生这样的事,与罗氏就此书信几近断绝。后来,还是王氏长子原单位将抚恤金送到了王氏家中,王氏再将钱转给罗氏,让罗氏转给儿媳,却遭罗氏拒收。于是,王氏不得不写信给罗氏。也许觉得自己再不收就过分了,罗氏终于把钱收下。

那封信,大概就是王氏与罗氏最后的交流了。当年五月,王氏自沉昆明湖。罗氏闻讯后大悔大疼,唯一能做的,就是用那笔转来的抚恤金刊印王氏的遗书,并出资送王氏家人离京返乡。

然而,王氏之死引起巨大的轰动,其间杂说不一。有人说,王氏的死与罗氏有关。更有甚者,说罗氏害死了王氏。于是罗氏家人不得不站出来辩诬,这场笔墨官司一直到今天仍未消停。我就想,在人生里面磨难过的人,自然知道王氏的内心经历了什么。

一个人的绝望,不可能因一件事情就发生了,一个生命的死亡,也不是一下子就来到的。在这一年中,王氏遭到的是灭顶之灾,先是失去了儿子,接着便是失去了罗氏。除此之外,还有失国之痛。因为北伐军日日进逼,革命已有成功之势,他为之效忠的清室再也无力回天了。对王氏而言,失子失友失国,无论哪一种失,都是他难以承受的,这是几种绞在一起的大痛。所以,这个一向沉默愚讷的人,终于选择了死。

翌年冬天,罗氏率家从天津搬到了旅顺口。有一天,罗氏叹着气对王氏的外孙刘蕙孙说,我负静安,静安不负我。也是,曾经是那样密切的两个人,曾经完美如法国人蒙田和拉博埃西的两个人,一个撒手而去,所有的痛苦就只能是留给另一个人了。

几年后,罗氏曾再一次陷入苦境,仓皇地从长春的伪皇宫回到旅顺口。坐落在扶桑町的家,成了罗氏晚年政治失意的最后归宿。当罗氏彻底地退回了家中,当他面对着大云书库里的古籍古物,所有的往事都浮上了记忆。睹物思人,今生今世,还能有可与王氏相媲的知音友伴吗?

这世间既有爱情悲剧,也有友情悲剧。罗、王相交三十多年,断不会想到他们最终会成为这出悲剧里的主角。

编辑:张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