您目前的位置: 首页» 历史之旅» 书库:文化的拥挤与空荡(三)

书库:文化的拥挤与空荡(三)

罗氏给自己的书库取了一个名字,叫大云书库。大云一词,由罗氏喜欢读的《大云无想经》而来。我想,那经里的境界,必是与罗氏相通,因而拿它给自己的书库命名了。

大云书库最早建在日本。彼时,罗氏全家都住在日本的京都,与他同住的还有王国维一家。罗、王几乎每天都坐在大云书库里辨识甲骨,考证彝器,校点古书。自日本回国数年后,当他最终选择在旅顺口安家,便在这里给自己重建了一座大云书库

它在罗氏故居后面,故居是两层楼,书库是三层楼。只是四周没有裙楼,占地面积也就没有故居那么大。我注意到,在书库侧面的墙上,倒是挂了一块铜牌,上面写着:罗振玉大云书库旧址。不是文物保护单位,而是大连市的重点建筑。

我至今也想不明白,书库与故居只相隔不过几十米远,它们原本是一体的,为什么主人的故居是文物保护单位,主人的书库却只是地方性的重点建筑呢?像罗氏这样上了《辞海》一级条目的人物,如果在人文气息浓厚的地方,比如他的祖籍淮安,这两座建筑怕早就被当作稀罕之物圈管起来了,而不会被割成了两块,受到的是两种待遇。

其实,不止是被名之为文物保护单位的故居,已经破烂得甚至比不上一座普通的民居,就是这座称不上文物却名扬海内外的大云书库,也早已不见当年的气质和模样了。常听大连人说,这个城市文化土层薄。对罗氏留下的文化遗产如此轻贱,算不算是一种文化的奢侈呢?

将大云书库定为重点建筑,与让我给这本图册撰稿在同一时间。大概是突然间听说了这座书库的巨大价值,知道了里面的藏书非常珍稀难得,书库当年被政府接管之后,藏书曾被分藏在北京、沈阳和大连的公家图书馆里,有的藏书至今还是这几家图书馆的镇馆之宝,对它总算有了一点敬畏之心吧?

书库与故居不是一个整体,去书库不能从院内直接到达,得走出洞庭街一巷绕到另一条街上,才能找到它的正门。这条街最高的建筑是后建的海军某部招待所,大云书库实际上变成了它的附楼。在书库与主楼之间,有一座天桥式长廊将它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。所幸书库建筑独立地站在那里,外观造型也没有变,白泥墙面,灰瓦屋顶,正门入口突出的外廊,廊上女儿墙券出的露台,并没有被修改过。虽与招待所并立在一起,仍能看出它固有简朴和内敛。

然而,书既不在,库也就无从谈起了。它现在的功用就是海军招待所。我小心地推开了书库左侧的偏屋,这里已改作招待所的厨房,里面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油腥与菜汁混和的味道。书库楼前原有的门廊,也被封成了一间小仓库,里面堆着米袋面袋和尚未拆封的啤酒饮料。我知道了,要想看书库里面的样貌,只能走那扇显然是后来打开的小门。

可以看出,当年的书库内部与它的外观一样,朴素而单纯,带着罗氏做学问的求实风格。的确,这里原本就不是富人的宫殿,而只是读书人用来藏书的地方。可以想见,罗氏当年总是踏着红漆地板,扶着木制楼梯,一层一层地走上来,然后站在窄窄的小走廊向两边看,看那一间间通透而宽大的藏书室。这也是罗继祖回忆祖父与书库时写到的景象。

现在的书库,一楼已经改成了一间大教室,黑板和讲台下面,摆着一排排简陋的木桌椅,大约有二三十个地方渔政干部坐在那里,正在听一位业余讲师上课。于是,就想上二楼和三楼看个究竟。走廊很暗,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响,楼梯很陡,也是咯吱咯吱响。上了二楼,走廊更窄更暗,所有能用的空间都被分隔成了简陋的客房。个别的房间半掩着门,从里面飘出一股劣质的烟味儿,我瞅了一眼正在抽烟的男人,好像也是一个地方渔政干部,为了抽烟逃课了。因为性别的关系,我未敢造次采访。二楼和三楼,多数的房间门紧关着,我只能试着用目光穿过那一道道后砌的薄薄的墙壁,不去想里面现在是什么样子,而去想象当年那满屋满架的经史子集,数不清的甲骨金石。我知道,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曾被书库主人阅读校点过,每一件文物也都曾被书库主人凝视摩挲过。在近现代中国文人眼中,这里曾是他们无限向往的地方。可如今,人亡物非,大云书库只留下了一副空壳。

我就想,1940年4月,旅顺口大概也刮着今天这么大这么干的风。罗氏早在四年前就从长春辞官回家,因为是一种不得已,他的心情非常不好。这个春天,不小心偶感风寒,咳嗽不止,染肺而成重疾。一个月后,便在前院的家里溘然辞世。家人将他埋在了旅顺口西沟。罗氏原籍远在江南,却把旅顺口当作自己的首丘之地,看来他已经把这里当成故乡了。

就是说,除了故居和书库,罗氏的坟墓也在旅顺口。

编辑:张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