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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站:看车轮与欲望一起风驰电掣(三)

旅顺口万乐街33号,在太阳沟中心。这是一座具有近代俄罗斯风格的两层小楼。外观方方正正,造型也非常严谨,最特别之处在二层,双心拱形外面,扣了一个单拱窗套,这是比较少见的设计。建筑的内院,有一个封闭式天井,上面是拱形尖顶,走进去有点像欧洲的小教堂。另外,它还有一个宽敞的地下室,也许需要隐藏的秘密太多了,地下室一直曼延到小楼的后院。

日据时代,此楼所在的街叫千岁町,关东都督府将物产陈列所设在楼内。后来,关东厅博物馆在大伯町正式建成,小楼改叫千岁俱乐部,里面除了可以吃喝玩乐,还有一个电影放映室。它的对面,就是关东军司令部,俱乐部显然不是下等军士享受快乐的地方。再后来,随着历史变迁,它又数次改变用途,不过一直都是军产。某日,旅顺口的朋友请我吃饭,地点就在万乐街33号。我发现,这里已经装修成一家高级会所式餐馆。此前,这个院子不对外开放,现在可以随意走近了,却以一个吃客的身份。

我知道,在更早的俄据时代,这座小楼是华俄道胜银行。在中国近代银行史上,华俄道胜银行是第一家中外合资银行。俄国当年曾向中国索要两个回报。第一个回报,李鸿章去了一趟彼得堡,与维特大臣签订了《中俄密约》,俄国向中国借地筑路的事情就轻松地解决了。另一个回报,就是负了巨债的中国只能向俄国借钱,不可向别国借钱,方式就是成立一家华俄合资银行。万乐街33号小楼,其实就是这个银行当年设在旅顺口的分支机构。

就时间而言,《中俄密约》签订在后,华俄道胜银行成立在前。银行的动作之所以这么快,与《马关条约》有关。俄国知道,彼时的中国,急缺的就是钱,凭国库里现有的那点银子,根本就支付不起那么大数额的赔款和赎金,俄国一定要抢当最大的债主。清政府明知是高利贷也只能咬牙认了,与俄国签了一个《中俄四厘借款合同》。

这是个圈套,因为俄国并没有那么多钱借给中国。合同签订翌日,维特大臣就使出浑身解数,在巴黎狠劲儿忽悠法国银行团的老总们,说要成立一个银行,拉拢他们来当大股东。俄国之所以轻易得手,原因在于通过干涉还辽,俄国把法国拉到了同一驾战车上,法国银行团也跟他们的政府一样,自此就习惯于当俄国的小兄弟了。于是,1895年12月5日,俄法两方代表就成立华俄道胜银行事宜,在俄国驻法国巴黎的大使馆签了字。十几天后,这个合同就被尼古拉二世正式批准。总行设在彼得堡,分行设在上海和天津。

这是一家总资本只有六百万卢布的银行,出资者却有五家,分别是俄国彼得堡万国商务银行、法国霍丁银行、巴黎荷兰银行、里昂信贷银行、巴黎国家清算银行。法国四家银行虽然是大股东,一切却由俄国说了算。所谓的华俄道胜银行,就这么开张了。其实,它最急于达到的目的,不是借钱给中国,而是想和清政府签订铁路建设合同。在这个合同里,既包括西伯利亚大铁路中国境内部分,还包括与别的国家一起,获得在中国任意一个地方的筑路权。

回望19世纪末,中国铁路建设背景是这样:

1876年,吴淞铁路第一次在中国土地上亮相。投资者是英国洋行,本来打着修马路的旗号,路修好了以后却铺上了铁轨。清政府正拿它没办法,火车恰好轧死了一个人,这条铁路只开通了十六个月,就在官愤民怨之沸腾中扒掉了。

1881年,中国的洋务派们终于有了筑路意识,而且说干就干,马上就在唐山至胥各庄之间修了一条铁路,这也是中国自主修筑的第一条铁路。主持者,竟然是海军衙门。操作者,当然是李鸿章了。因为顽固派反对修铁路,完工之后,一直不敢声张,对外仍然说是一条马路,滑稽极了。

1888年,李鸿章终于打开窗户说亮话,他上奏朝廷,请求将唐胥铁路由天津延伸到京城附近的通州。听说要把铁路修到天子脚下,更激起顽固派的激烈反对。朝廷最后决定,缓建天津至通州铁路,先建卢沟桥至汉口铁路。

时隔不久,东北形势紧张起来,朝廷便将修建卢汉路的二百万两白银移给关东铁路用之。可是,户部后来又变卦了,决定挪用关东铁路的银子,给慈禧太后搞六十大寿庆典,山海关至沈阳铁路只好停建。彼时,正是甲午战争风雨欲来之际!

后来,就是八国联军攻入北京,即使清政府求了饶,列强们也赖着不走,他们看好的就是中国偌大的国土以及缺失的铁路,所有的列强都想在中国拿到一张修铁路的许可证。

俄国当然清楚,要想在中国大捞一把,只有区区六百万卢布根本就当不了霸主。1896年6月,华俄道胜银行董事长来到北京,他说,他是代表俄国政府来的,正式邀请中国来做华俄道胜银行的股东。这仍然是一个圈套。彼时,李鸿章正在俄国参加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礼,他早已经收到俄方拟好的一份合同草案,对此事极表赞成,而且当即就把这个草案秘密寄回北京。

总理衙门不知道李鸿章已经收了尼古拉二世的红包,居然也这么认为,完全由外资垄断中国铁路建设于己不利,合资入股还是不错的,于是急令驻俄公使许景澄与华俄道胜银行谈判。就这样,继李鸿章签订《中俄密约》之后,《中俄银行合同》也签下了。清政府以库平银五百万两入股,折合七百五十六万卢布,居然超过了该银行的总资本还带一个拐弯儿,这个国家再次当了可悲而又可笑的大傻瓜。

四厘借款。借地筑路。合办银行。这几个相继签订的条约与合同,都与李鸿章有关。不论俄国想要什么,李鸿章都会鼎力相助,开一路绿灯。其实,李鸿章自己也不知道,他是如何被俄国人收买的。这个秘密,在中国的史书里找不到,它一直隐藏在俄国的国家档案里。

百年以后,在俄国历史学家罗曼诺夫的著作里,一个惊天的内幕终见天日。却原来,在维特大臣手下,有一个被称为国际间谍的男子,名叫璞科第。为了借地筑路,他被维特大臣派到中国,担任华俄道胜银行北京分行总经理。这个间谍身份的璞科第到了北京,就想办法打入中国最高机关。某日,他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万福居饮酒,发现旁边座位上有一个道士正在自斟自酌,便主动与道士对饮。这个道士姓高,在白云观作法事,与太监李莲英是结拜兄弟。璞科第想方设法缠住了这位高道士,并通过他结交上了李莲英。此后,他们便经常在万福居雅座密谈,清政府许多重要机密和情报,轻而易举就被这个国际间谍窃取。 于是,维特大臣很快就接到密报,李鸿章虽在甲午战后赋闲家居,依然是西太后心目中的大红人,如果抓住了西太后和李鸿章,俄国梦寐以求的愿望就可以实现。正因为如此,维特大臣第一个动作,就是借尼古拉二世加冕之机,诱逼清廷派李鸿章赴俄,西太后和李鸿章不知是计,果然上钩。

据罗曼诺夫披露,在彼得堡,维特大臣对李鸿章说,俄国需要一条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捷径,如果能由华俄道胜银行承建并得以建成,李鸿章可以拿到三百万卢布的好处。为了让李鸿章相信,维特当场就向李鸿章出示了一个议定书,上面赫然写着尼古拉二世的亲笔签名。议定书的第二款,写了如下内容——

该款不得移作别用,其用途之分配如下:

(1)在清帝业已降旨允将铁路租借权交由华俄银行承办,而李鸿章又以书面文件证明其同意于租借合同之主要条件时,拨付100万卢布。

(2)在租界合同业已最后签字、而铁路路线又经中国官方正式确定时,再拨付100万卢布。

(3)铁路完全筑成时再拨付100万卢布。

 在此之前,中国人只知道李鸿章与三百万卢布的故事,却不知道俄国财政部曾在华俄道胜银行设了一个特殊账户和名头:李鸿章基金。这笔钱专款专用,主要是贿赂李鸿章,以及愿意为俄国工作的清政府官员。

第一次付款时间已经到了日子,华俄道胜银行的高管们却迟迟不见财政部的指令。大概害怕李鸿章以为自己上了大当而反悔,他们主动致电正在雅尔塔度假的维特大臣,问他是否可以带一百万卢布去中国,按约定时间把钱当面交给李鸿章。老谋深算的维特大臣极有深意地说,你们不必去中国,再略等一些时候,面见李鸿章,还有别的意义。

1897年春天,华俄道胜银行董事长再次来到北京。与李鸿章会面的时候,他先把一百万卢布交到李鸿章手里,然后说出了一个附加条件:在中东铁路的某一点,修筑一条支线到黄海某港口。

这大概就是维特说的那个别的意义。李鸿章当然知道,所谓的黄海某港口,就是旅顺口或大连湾。这一次,面对俄国的得陇望蜀,他选择了断然拒绝。辽东半岛是北洋大臣苦心经营过的地盘,一场甲午战争,旅顺口被屠城,北洋舰队全军覆没,他也就此背上万世骂名。如今刚花了三千万两银子赎回来,如果再把它转手给了俄国,他岂不更是千夫所指的罪人?

俄国却没有一丝退缩的意思,那个著名的国际间谍璞科第又露面了,他几次求见李鸿章和张荫桓,最后一次,竟秘密地把他们两个叫到了俄国驻北京代表巴甫洛夫的住处。面对这两个有身份的中国人,巧舌如簧的璞科第郑重地允诺说,如果在俄国指定的时间内,办妥旅顺口和大连湾的事儿,他们每个人将获得五十万两白银的酬劳。就这样,李鸿章再一次被俄国拉下了水。难怪罗曼诺夫说:经过极其秘密的交往,俄国许诺的白银起了巨大的作用。

另一幕丑剧,也接着发生了。在维特大臣的命令下,璞科第还叫人带着白银去了旅顺口,贿赂当地的官吏,目的非常明确,就是让他们在将来的那一天,帮助俄国人在这里登陆。事实上,1897年冬天,当俄国军舰以借泊过冬之名开入旅顺口,果然未遇到任何抵抗。彼时,旅顺口清军守将是宋庆,虽然这是李鸿章的指令,谁敢说宋庆没拿俄国人私下塞给他的银子呢?

罗曼诺夫还说:在旅顺口占取之前,多年来已从李鸿章基金支款给中国人。从1897年到1902年,此种支出约有五次。旅顺口的支出在时间上占第二位。五次支款,中国人共得到一百七十多万。

罗曼诺夫是个学者,尼古拉二世贿赂李鸿章的三百万卢布,成了他的历史研究课题。他甚至公平地说,俄国人设的李鸿章基金并没有都花掉,账户上还结余了一百二十六万卢布。中国也有学者,可是有谁把这笔历史旧账翻看得如此细致呢?

事实证明,俄国的卢布和白银并没有白花。1898年3月27日,正是在李鸿章和张荫桓的操作下,中俄在北京签订了《旅大租地条约》。 条约的第八款,就有了这样的表述:

中国允由中东铁路干线之某一站起至大连湾,由该干路到辽东半岛营口、鸭绿江中间沿海较便地方,筑一支路。后来的《续订旅大租地条约》,说得就更加露骨:俄国允西毕利铁路通接辽东半岛之支路末处,在旅顺口及大连湾海口,不在该半岛沿海别处。此支路经过地方,不将铁路利益给与别国人。

西毕利即西伯利亚。就是说,一个《中俄密约》,让中东铁路干线得以穿过中国境内;一个《旅大租地条约》,让俄国在中国境内修筑的中东铁路支线可以通到旅顺口。

编辑:张琦